国际特稿:日本老无所依族 时钟停摆孤独逝
在人口老龄化的日本,独居老人增加已是无法阻挡的趋势。据日本社会福利与人口问题研究所推算,到了2040年,日本65岁以上的独居者将多达896万人,占日本年长人口的四成以上,意味着老无所依的“孤独死”悲剧将不断上演。每年的孤独死事件不下3万起,无人认领的遗骨、遗物以及无人继承的“遗骸房”(也称遗物房)成了日本地方行政上的一大负担。
30岁的小岛美和是日本一家遗物分类清洁服务公司的员工,她的工作主要是为在家中死去的独居者清理房屋和遗物。入行八年的她,看过形形色色的孤独死现场,在为死者收拾遗物时渐渐开始思考日本日渐增多的这一社会问题。
小岛接受《联合早报》访问时说:“日本每年平均有3万起孤独死个案,我一年里接到的孤独死遗骸房清理工作不下300宗。孤独死可能是病死、饿死或自杀死,被人发现时,可能过了好几天,好几个星期,甚至是好几个月。”
这类案件须等警察调查后将尸体移走,遗物清理师才能进屋开展工作。小岛说:“这是冷门行业,就如给人送终的殡葬礼仪者一样,不同的是他们负责的是为遗体送行,而我的工作是为死者的遗物送行。”
工作之余,小岛会制作微型模型,勾画自己踏足的孤独死遗骸房。这其中,有垃圾堆积如山的凌乱房间,也有家具简单的榻榻米房,还有一些日本独居者在寒冬低温的厕所坐垫上热休克死亡的场景。
她的模型精细,展现了贫困孤独死者为省电费,拔掉马桶暖垫插头的细节。据她观察,日本很多孤独终老的中老年人,因为受到某种慢性疾病的折磨,都过着以被窝为中心的日子。所以他们悄然离世的房间,总是可以看到床铺周围堆满吃剩的食物。
小岛在2019年把这些模型的照片集结成书,书名定为《时间停止的房间》。这是因为每当她踏入独居死者的房间时,总会下意识地看一眼死者房里的时钟,感叹那挂在墙上的时钟早已停摆。
翻看小岛书里的微模型作品,每个场景都让人心疼。小岛说:“人死后时间一长,遗体就会溢出体液。如果是死在被窝里,就会渗透被子,渐渐变成褐色。发现的时间再晚一些,体液还会渗透地板。如果是木造房,死后半年以上体液甚至会渗透到楼下的天花板。我的工作比一般清洁工特殊,因为要清除的不仅是死者遗留在屋中的腐烂食品,还有尸体遗留下的尸臭。”
小岛还曾遇过轻生的独居者,在桌上留了遗书,并用胶纸在墙上贴了大大的“对不起”字样。小岛在书中写道:“自杀在孤独死中占的比例很大,它们有一个共同的特征,那就是在自杀前会把房子收拾得整齐干净。
“我推测,当人决定走上绝路前,他们也许还是挂念着亲人,想尽量不给办理后事的人添麻烦。为了不让自己的体液弄脏地板,他们还会在地上铺一张蓝色草席。然而,让人心痛的是,他们没有考虑到以这种方式告别,会给亲人带来无止境的痛苦。”
孤独死的人来自各个社会阶级。小岛曾去过一间豪华公寓为逝者清理遗物,整洁亮丽的屋子让她印象深刻。
小岛说:“屋主是坐着死去的。因为公寓建筑的气密性,尸味不易外泄,所以他过了很久才被发现死亡,据推测大概是一个月以上吧。死者虽然富裕,但他也走上了孤独死的道路。我想告诉人们,孤独死不一定只限于贫困群体。”
选择独居不愿麻烦下一代
子女成年后自立门户已是日本社会的普遍现象,丧偶后独居因此成了理所当然的事实。东京丰岛区的老宅区就住着不少丧偶的独居老人,今年75岁的山田和夫是其中之一。他67岁退休后,原本要和妻子开一家面包店,怎料采购了面包机后,妻子却发现患癌,不到半年离世,留下他独守空房。
虽然有个儿子,但山田从未想过与孩子同住。他向《联合早报》记者倾诉道:“我拥有100平方米的独立房,妻子去世后,这个家冷清清的,我最后只在一个不到20平方米的小房间过活。没人和我说话,变得越来越孤立,还患上了忧郁症。”
家访护理制借倒垃圾服务 监督独居老人情况
“不管贫富与否,不愿麻烦下一代是日本老人的特性,因此像我这样的独居老人会越来越多。”
为了照顾这个群体,日本社会福利部在各社区建立家访护理制度,根据独居老人的身体状况,定期派医生和护理师上门。在一些人烟稀少的乡间,这个制度发挥的作用不小,且越来越重要。
在千叶县山武郡当护理师近18年的山本真理子接受《联合早报》访问时说:“这份工作让我深切感受到人间冷酷。乡下地区,虽然一家子住在一起,但孤独死还是会发生。孩子们为了糊口在外打拼,一个星期只能回来看望老人一次。当人老了,体弱了,谁也说不好哪天会告别人世……我就有过无数次打开门见到老人已奄奄一息。”
山本认为,老人难以外出后,会变得更不爱说话,成天独守空房,非常寂寞。山本说:“护理服务里有一项任务是派我们去为体弱的独居老人倒垃圾,这服务虽然只有20分钟,但十分重要。我们可以从丢弃的食品里,了解他们的饮食起居。护理工作不仅是为老人换尿布、洗澡,更要观察他们的健康状况。若能预见他们需要急救入院,我们会迅速报告。”
日本为老人提供的服务,从医疗看护到家务照看都有。护理师就如老人的保姆,又像是生命的监护人。日本正计划扩张这一社会安全网,在更多地区建立起有医生、护士、护理师以及社工的联络网,让独居老人能在社区的照看下,不至于孤独死去。
日媒:“孤立死”成高龄社会大问题
随着日本少子化及核心家庭普及,单身家庭增加,孤独终老在日本已是一个难以扭转的现象。日本内阁府的统计数据发现,繁华首都东京的孤独死案例显著增加,从2010年的2913人增加至2020年的4238人。
这些死者大多介于60岁到70岁,住在公寓里,甚少与左邻右舍维系人际关系。官方的调查显示,这个年龄层的独居者中,有五成很担心自己有一天会孤独死。
负责为孤独死者办理清产手续的律师齐藤弘道受访时说:“超过70岁或80岁的人,已经不是孤独死的主要群体,因为上了年纪,无法自主生活后,他们大多被鼓励住进老人设施。
“日本的独居者里不少是60多岁的丧偶者和终身不娶不嫁的单身者。他们一个人居住,孤独死在家中的情况时有出现。”
《朝日新闻》今年10月刊登的一篇评论,就呼吁社会更多关注独居者死亡背后的“孤立死”问题。孤立死指的是与家人和邻里关系薄弱,与社会隔离,“被孤立后的死亡”,因此死后经过许久才被发现。评论认为,这才是日本高龄化社会的最大问题。
遗骸房无法处置拖累地方行政
孤独死案例增加,意味着等待处理、无继承人的房屋越来越多,这不但给公寓管理委员会制造难题,也给日本地方行政带来沉重的财政以及人力负担。
根据日本内阁府的官报,2013年到2022年的10年间,日本共有4万5820个无人继承的遗骸房,而调查显示,东京是遗骸房最多的日本城市,其次是大阪。
日本放送协会NHK日前的一期节目就拉队到大阪拍摄一个有30年房龄的公寓单位。单位的60来岁女主人在三年前过世后,房子一直空置。公寓管理委员会等了三年,她的继承人始终毫无音信。
在这期间,单位拖欠的房屋管理费累计150万日元(约1万4000新元)。公寓管委会为此咨询律师,却被告知房屋无法变卖,结果公寓管委会只能为所拖欠的管理费和律师费买单。
在大阪市镇,甚至有一个专门的无继承人房产管理单位,目前已解决了11万6000个房屋的继承问题。
没人认领的房屋牵涉的法律程序十分复杂,得由法院从死者一生接触过的人里,找出与之有关系的人来当“继承财产清算人”。这可以是死者长久未联系的亲人,也可能是生前的债权人,或曾在其病故前照顾过他的人。倘若无法找到这样的人,那到了最后只能由地方行政委托律师负责拍卖。
日本郊区一些老公寓价格暴跌,就是因为累计了许多无法变卖的遗骸房。上世纪八九十年代是日本经济泡沫期,那时郊外建了大量的度假公寓。经济泡沫破裂后,不少独居老人入场买下公寓终老。他们去世后,这些公寓大多已人去楼空,管理名册上不少写着“产权放弃”。
有管理这类物业的大阪住宅管理事务所职员大崎吉行接受《联合早报》访问时说:“找继承人如同大海捞针,我们搜查到死者的出生地,好不容易找到亲人,但发了好多封信也没有回音。也许,他们都不愿去扛这个烂摊子,所以这些无人认领的产业和遗物只会有增无减。”
据了解,亲人和后人不愿认领遗骸房,很多是因担心老公寓成为“负资产”,卖不出还得继续承担高额的管理和修缮费。一些人也担心继承了物产后得背负起死者的债务。
即便有后人愿意担起责任,要处理掉遗骸房也不容易。正在为叔叔办理后事的工藤加纳(43岁)告诉《联合早报》:“作为他唯一的亲人,我接获警察通知后为他料理后事。但他本人或没想到会如此突然离世,没有立下遗书,所以房屋目前无法出售。”
工藤加纳的叔叔今年60岁出头,是单身汉,因心脏病发作而死于家中。工藤加纳说:“因为死于家中,他的公寓被视为‘事故财产’,所以即便要出售也很难卖出去。”
学者促请人们早立遗嘱
研究老龄住宅的大阪经济法科大学教授藤岛光雄向早报分析:“日本的家庭关系正在变化,在独立自主的背后产生的问题正在蔓延。孤独死的问题也有可能发生在30岁或40岁的中年单身者身上。这一情况,继承人或是年老的父母。”
藤岛光雄呼吁人们,无论是法律或是个人的遗产和遗物,都有必要在生前交代清楚。
日本一些地方如神奈川县的横须贺市,已开始通过家访,鼓励老龄和单身独居者提早立遗嘱。
为了减轻市镇日后为他们办葬礼和处理遗物的负担,横须贺市从2015年开始,向每个独居市民收取26万日元作为办后事的“互助金”。截至今年3月有124人加入。当地也专设一个骨灰室,保管无人认领的遗骨。
参与成立这个互助机制的官员北见万幸受访时说:“我们至今已为54人办理后事。如果不是有这笔互助金,市政必须拨出1000万日元以上作为火化费,这是一笔不小的额外支出。”
有了互助机制后,工作人员也会定时探访独居老人。横须贺市一名88岁的独居老奶奶就告诉《联合早报》记者:“人老了,即便身体还好,脑子总会越来越不清楚,眼睛也看不到。区公所的职员时不时来问候,帮我看寄来的公文,这让我这样的独居老人感到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