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际特稿：福岛处理水排海 争议疑虑难化解

因日本福岛核事故萧条多年的福岛县渔业近年渐见起色，但政府即将在夏季前后把核电厂经处理后的废水排入大海，令当地渔民再次陷入彷徨。

东日本311大地震距今已12年，地震引发的海啸破坏了福岛核电厂。事后，东京电力公司（简称东电）持续向福岛第一核电站1至3号机组安全壳内注水冷却堆芯，再以“多核素去除系统”（ALPS）净化污水。

截至6月15日，加上地下水和雨水的汇入，核电站内上千座储罐已存放约133万吨处理水，储水能力接近饱和。由于周边地震频繁，长期储水恐出现泄漏风险，日政府和东电计划在海底排放隧道今年6月底竣工后开始排水。

东电6月12日已开始对排水设备进行检测，以确保处理水能排放至离岸一公里处。日本原子能规制委员会也已于28日对设施展开为期三天的最终确认检查。

东电称，排放处理水的许可证或将在检查工作完成一周后颁发。日本媒体推测，排水工程最快于7月展开，并将历时三四十年。

日本政府2021年宣布排水计划后，国内外的抗议声就不曾间断，但日本首相岸田文雄今年3月在福岛出席地震纪念活动后说：“为了实现福岛重建，处理水的处置是无法推迟的课题。”他在3月的参院会议上也斩钉截铁指出，今年春季到夏季排水入海“时间不变”。　

为了争取舆论支持，日本政府去年12月中，开始在报纸和电视上为处理水的安全性打广告、做铺垫，摒弃福岛“辐射水”“核污水”“核废水”等字眼，改用“ALPS处理水”和“净化处理水”。东电也在官网设专页，以日、韩、中、英四语发布资料，重申处理水所含辐射量对人类和环境的影响甚微，仅是人们照一次牙齿X光所受辐射剂量的千分之一。

日本驻新加坡使馆回复《联合早报》询问时强调，日本政府绝不会将超出监管标准的核废水排放入海，并敦促媒体停用这些“不实的表述”。使馆发言人说：“在报道中使用‘核污水’和‘核废水’会造成误解和有害的谣言，令人以为排放的水超出监管标准并对人类和环境有害。”

经官方努力宣导，日本经济产业部2月公布的调查结果显示，福岛县居民对核电厂排放处理水的支持率已从2022年9月的46%增加到51%，国内其他地区的支持率则从44%增至46%。

《朝日新闻》今年3月进行的民意调查，也首次有更多人认同福岛处理水排海是有利的，赞同者占51%，不赞同的41％。此前两年的民调中，赞同和不赞同者占比相当。

不过，从周边海域捕获的海产不时被爆出放射性核素超标，令外界难以完全安心。最近的一次是在6月5日，东电发布报告指5月于福岛核电站港湾内捕获的海鱼许氏平鲉（black rockfish）体内放射性元素铯（Caesium）超标，是日本食品安全标准的180倍。

物理学家田尾阳一在核事故发生后便深入福岛饭馆村检测土壤辐射。他接受《联合早报》访问时说，核辐射影响是长期的，事故发生后，福岛居民陷入迷茫、矛盾和焦虑的漩涡，对看不见的辐射深感不安。

福岛本是日本天然有机农作物发展重地，海产也非常富足。但核事故发生后，当地孩子被告知要戴口罩，不要接触土壤，人们对该不该食用福岛种植的蔬菜感到困惑。

田尾透露，一些家庭为了保护孩子免受辐射侵害，家中老人与孩童分食不同产源的蔬菜。一名老奶奶告诉田尾：“反正也活不了几年，吃了也无所谓。”

日本渔业协会也担心处理水一旦入海，将重挫日本渔业形象。相马市一名69岁渔民告诉《联合早报》，东电2015年曾对渔业者保证，不会在没有获得渔民理解和同意前排水入海。

这名不愿具名的渔民说：“渔民的捕捞活动才刚恢复正常，官方就作出这样的决定，这让我们感到非常失望……即便（政府公布的）数据是安全的，但处理水有害论仍会损害渔业声誉。”

新加坡食客选择继续回避

即便科学数据显示福岛的大部分农作物与渔产安全，但新加坡的消费者在饭桌前还是难以战胜心中的不安和担忧。

日企PARCO与六家日本料理餐厅合作，6月在丹戎巴葛100AM购物中心推出为期66天的福岛食材促销活动。除了于活动首日派发含福岛食材的礼袋、推出“答问卷送米饭”的游戏，餐馆也配合推出以福岛海鲜和蔬菜烹煮的菜肴。

其中一名活动策划人告诉《联合早报》，收到礼袋的公众都赞“蔬菜看起来新鲜美味”。不过，有参与活动的餐馆员工私下透露，每天只有三四桌客人点用福岛菜肴，而且都是日本食客。虽然服务员也曾尝试向本地食客推荐福岛菜肴，但都被婉拒了。

另一餐馆的店长呼吁消费者不要太担心。因没有获得餐馆老板许可受访，店长要求匿名。她说：“对新加坡政府的审核程序要有信心……能进到新加坡的食物都会有品质保证。”她透露，自己有时会把福岛的蔬果打成汁饮用，并赞福岛的蔬果清甜。

国大专家：福岛管控严格 含放射性超标鱼显著减少

新加坡国立大学核能研究与安全倡议组织（SNRSI）回复《联合早报》询问时也指出，被发现放射性超标的福岛鱼已显著减少，而且福岛水产的出口受到严格管控。“我们在新加坡因食用受污染食物而出现健康问题的风险几乎为零。”

但受访公众还是选择避开。热爱日本料理的王仪莹（40多岁，辅导员）认为，现有的科技可能无法完全监测处理水对海洋生物和环境的伤害。为了安全起见，她还是会避免购买福岛出产的海鲜。

近期刚从日本旅游归国的林佩莹（25岁，学生）也说，除非逼不得已，她还是会倾向选择其他地区生产的食材。

对于科学家们的安全保证，74岁的退休人士杨若泉深表怀疑。他告诉《联合早报》：“自核事故发生以来，核电站就爆出各种问题，我很难相信这些数据，这背后肯定有商业利益因素。”

杨若泉计划今年9月和家人到札幌旅行，并担心地说：“札幌和福岛相距不远，我担心会不小心吃到来自福岛的食物，所以会尽可能确认入口的食物产地。”

核素过滤系统效能遭质疑

由日本企业研发的净化系统可靠性与稳定性遭外界质疑，而各方对系统无法有效过滤的放射性核素氚（Tritium），对人体和环境的影响究竟有多大争论不休。

福岛核电厂目前采用日企东芝2012年10月研发的ALPS过滤接触过熔毁堆芯的冷却水。这个系统在研发出来5个月后即启用，据说能过滤62种放射性核素，氚除外。

绿色和平日本办公室高级核问题专员伯尼（Shaun Burnie）对日本ALPS的有效性提出质疑。伯尼受访时说，美国树脂分离技术领军企业Purolite才是ALPS的最初研发者，但东电却放弃与Purolite合作，转而和没有相关经验的东芝合作，并在启用后的前五年，隐瞒系统没能把污水净化至符合安全标准的问题。

虽然日方过后改进了系统，但伯尼指责东电没有公布离子交换树脂过滤芯的更换频率、水中核素的起始浓度等关键数据，并且只在储罐满载前提取30升的样本进行化验，依此推算水中的核素总量。

伯尼说：“展现ALPS的有效性是东电最重要的任务之一，但他们没有展示出系统能成功地大规模运作……至今显示他们成功的证据很有限。”

东电回复《联合早报》询问时则解释，为了保证化验样本的代表性，研究员在取样前，会确保储罐里的水已经循环和搅拌超过144个小时。此外，在处理水排入大海前，东电会公开未经处理水所含的核素起始成分。国际原子能机构（IAEA）和日本政府与东电委任的第三方专家机构也都会进一步验证这些数据。

至于难以从水中分离的氚，日本政府多次强调，排水入海前，处理水还会进行二次过滤，并把水里氚的浓度稀释到日本安全标准的40分之一，即世界卫生组织饮用水标准的七分之一。

东电还在核电站内用处理水饲养比目鱼、鲍鱼和海草，以证明氚对水产没有明显影响。根据他们的研究，这些比目鱼、鲍鱼和海草所含氚浓度还会随着时间的推移减少。

拥有30年核测量经验的美国加州大学柏克利分校核工程教授维特（Kai Vetter）认同东电的结论，并敦促人们理性地进行讨论。维特接受《联合早报》访问时提醒，环境里自然存在一些放射性物质，人体和鱼体内也都含有这些物质。处理水排海后，氚浓度会进一步被大量海水稀释，最终对“环境、鱼和人类造成的风险非常低”。

SNRSI也说：“理论上，如果食用或吸入大量的氚，会对人体造成伤害。然而氚的生物半衰期只有40天，在体内停留的时间不足以引起健康问题。”

所谓半衰期，指的是氚的放射性强度在40天内就会下降到原值的一半。

不过，中国广西大学海洋学院副院长林武辉受访时则警告，氚是一种人工放射性核素，能通过衰变发射β射线，对生物和环境产生电离辐射危害。

他说，近年的研究发现，有机氚进入人体后，停留时间更长，危害更大。但这属前沿研究领域，相关科研工作依然不足。

林武辉认为，外界有必要关注处理水排海前放射性核素浓度降低是因为ALPS过滤效果，还是因为被大量海水稀释。“这个问题如何判别？如何监管？ALPS可以降低放射性核素的排放总量，而简单稀释虽然可以改变浓度，却没办法改变排放总量。”

接连被爆出排核废水 日本公信力受挫惹怒邻国

日本在核事故发生初期，接连被爆出核废水外泄丑闻，公信力受到重挫。日本已经被批为“核信用破产”，如今要为福岛处理水排海赢取近邻的谅解和支持，困难重重。

新西兰梅西大学自然科学院院长昆顿（Jamie Quinton）此前接受新华社采访时说，早在2011年4月和5月，日本就曾将部分未经处理的核污水倾倒入海，以腾出更多储水空间，这种任意倾倒未处理核污水的行为，早已埋下不信任的种子。

东电早期对福岛的监管也遭人百般诟病。尽管科研人员对海水进行的检测显示福岛核污水很有可能已经外泄，但东电直到2013年7月才终于承认，而后才发现储水罐焊接部分已腐蚀。隔月，东电再发现有多达300吨的高浓度辐射污水外泄入海；2014年2月100吨污水外泄，则是因东电忘了关上水阀。

部分国家对处理水排海提出强烈批评。斐济副总理卡米卡米加日前在国会提呈相关动议时就质疑：“如果经ALPS过滤的处理水如此安全，日本为何不在自己国家、在本国农业等领域利用这些核污染水？”

中国官媒在报道福岛处理水排海新闻时更是措辞强烈，批评日本“一意孤行”“自私自利”“不得人心”，指日本“核信用破产”。中国外交部发言人两年前还曾反呛，请日本官员饮用处理水后再来谈安全性。

福岛处理水排海更意外成了韩国朝野攻讦的议题。韩国国内不时出现抗议处理水排海的示威，韩政府也一度召见日本大使，提出抗议。但与日本关系近期回暖后，韩国政府派出专家团赴日考察，并指数据显示“海水很安全”，结果被反对党炮轰“愚弄人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