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察:被遗忘的第一代农民工
伴随着改革开放进城务工的第一代中国农民工老了。
中国国家统计局今年4月发布的最新调查显示,中国50岁以上的农民工有约8632万人,很多仍在打工。十年后,他们都将迈入60岁。
最近,一篇自媒体文章,让被很多人遗忘的第一代农民工问题,重回大众视线。
谁是第一代农民工?
文章一开头提到的小区保洁老赵,2000年从河南驻马店去到北京,23年间做过门卫、绿化、保安,49岁还没攒够钱结婚,一个人住在没暖气的10平米地下室。
老赵未来的养老金只有每月100多元(人民币,下同,18.68新元),因此打算打工到70岁。
像老赵这样,生于1970年代之前,在80年代至90年代进入城市打工的农民,被称为“第一代农民工”。
不同于之后的第二代、第三代农民工,第一代农民工外出务工是为了解决家庭生计问题,赚钱用于整个家庭经济开支,因此也被称为“生计型农民工”。
根据国家统计局今年4月发布的《2022年农民工监测调查报告》,在2022年2亿9562万中国农民工中,50岁以上的有8632万人,占比29.2%。
安徽师范大学社会工作与社会学系副教授仇凤仙调查发现,第一代农民工近四成集中在建筑工地,还有的做餐厅服务员、保安、保洁、个体户,在工厂做技术工人的占18.9%。
仇凤仙被中国媒体形容为第一代农民工的“画像者”,她自2015年起重点关注第一代农民工生计问题。在与200多名农民工访谈,发放了2500份问卷后,她撰写的《第一代农民工可持续生计研究》今年6月出版。
在仇凤仙看来,第一代农民工的最大特征是,个体生命历程完整经历了国家社会变迁的过程。
在城乡之间摇摆
第一代农民工的经历与中国改革开放的历程几乎同步,恰逢中国城市发展最快的30年。
但同时,他们又处于被动之中,无法连续、稳定地工作,在城乡之间来回摇摆。
仇凤仙今年5月在“一席”演讲中,提到了影响第一代农民工进城的几个阶段。
中国户籍制度1958年出台,将人口分为城和乡两个管理区域,农民被制度捆绑,不能到城市工作。改革开放后,农村实行土地承包制,农民逐步可以进城务工、经商。
大量人口涌入城市,带来了城市管理和秩序问题,为了缓解这些问题,官方也曾一度出台过限制农民工进城的政策。
到了1992年时,由于农民的收入很低,政府又开始打开城市的大门,鼓励、引导和实行宏观调控下的有序流动,之后在1993年、1994年连续两年出现农村人口外流大潮。
90年代中期,城市经济体制改革和股份制改革带来下岗潮。为保障下岗人员再就业,一些城市再次限制单位招用农民工。
第一代农民工往返于城乡之间的情况,被仇凤仙概括为:“一旦城市有风吹草动,农民工就马上回家;城市感冒,农民工先吃药。”
第一代农民工的困境
仇凤仙在书中,概括了第一代农民工的几大困境。
首先是健康问题。大部分第一代农民工从事高强度、高风险、高污染、低收入的“三高一低”工作,伤病随打工累积。
虽然有伤病,61.4%却认为自己“身体健康”,63.4%在务工地城市看病零次,58.5%选择“能忍则忍”。
很多农民工从不会因为小伤痛回老家,生怕花路费、耽误赚钱;在大城市进医院看医生更是心里慌,担心微薄的打工收入都不够付医药费。
面向农民的新型农村合作医疗保险政策,由于是属地化报销和管理,与户籍挂钩,并不适用于流动性高的农民工。
第一代农民工还面临没有存款的问题。为了负担孩子的教育、房子、婚礼,他们本就不多的存款被掏空。
根据仇凤仙的调查,15.2%的第一代农民工没有存过一分钱;存款在5万元以下的占55.2%。
没有存款又导致了第一代农民工退休养老的问题。仇凤仙问卷里的“什么时候停止工作”的问题,60.7%的第一代农民工回答“干到干不动为止”,还有76.1%的农民工说60岁不回家休息。
虽然超过六成的第一代农民工都参加了新型农村社会养老保险(简称“新农保”),但由于普遍缴费比例不高,最后实际能拿到手仅有百余元甚至更低。
为了快速累积积蓄,他们纷纷到薪水更高的建筑工地打工,但2019年起建筑业对超龄农民工的“清退令”,把60岁以上的农民工拒之门外。
第一代农民工的未来在哪里?
除了学术界对第一代农民工的关注,中国媒体和政府其实很早就注意到了这个问题。
《南方周末》2009年曾报道过重庆万州七名矽肺工人的维权之路,其中五人都在维权路上相继死去。
官媒《人民日报》2016年写过农民工异地务工报销难,几乎从不做体检的问题。《工人日报》2022年3月发文《多地发布建筑业清退令,超龄农民工路在何方?》,探讨“清退令”对超龄农民工的影响。
中国人力资源和社会保障部、国家发展改革委等五部门2022年11月曾出台《关于进一步支持农民工就业创业的实施意见》,提出要做好大龄农民工就业扶持。
《工人日报》2022年也刊文提出第一代农民工的两种出路:就地转型岗位或返乡就业参与乡村振兴。
仇凤仙今年5月接受《成都商报》专访时也建议,第一代农民工回乡后,给他们再造“生计机会”,让他们在乡村还能继续工作10年,从60岁干到70岁,10年间又可为自己养老做储备。
但问题是,农村有那么多就业机会吗?过去需要几十人耕种的土地,现在可由一人完成。乡村萎缩的背景下,回乡农民工可能面临着再次被抛弃。
中国资深媒体人胡锡进星期四(7月6日)在公众号发文说:“唯一的办法我认为是继续推动经济较快增长,并在这个过程中加强公平正义的调试,决没有第二条路。”
仇凤仙在报告最后,将第一代农民工面临的困境概括为“社会脆弱性”,即他们的处境和未来是一个时代性的问题,不是个人能决定的。
第一代农民工抱着追求更好生活的憧憬,投身中国发展的时代洪流,经历了颠簸的一生,很多人最终还是没能迈上更高的阶层,甚至无法决定自身的处境。他们所面对的种种问题很难在短时间内解决,但当中国吹响“共同富裕”的号角,又怎能对这个特殊的群体视而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