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特稿:补习班步入白菜价时代
一节半小时的线上补习课,学费只要4新元;一堂45分钟的线下小班课,每人只收16新元。远低于市价的官方指导价,这是中国“双减”政策出台近半年后,官方为教培行业套上的又一重紧箍咒。推行“白菜价”,能把失控的教培行业拉回正轨吗?还是会导致更多机构关门停业,进一步加重家长和学生的压力?
眼看念小学的女儿马上要放寒假,广州的贾女士越发心急如焚,只因她还没给孩子抢到线上补习课名额。
贾女士告诉《联合早报》,女儿之前在教培机构“学而思”补习语文、数学和英语。半年前“双减”政策出炉后,机构暂停了线下课程。上周好不容易等到学而思推出的新应用“乐读优课”上线,许多家长还没来得及报名,应用又匆匆下架。
去年12月29日,乐读优课官宣上线,并强调自己是“持证上岗”的学科辅导机构,将从今年1月起为中小学生提供在线课程服务。次日,系统就被期盼已久的家长们挤爆,不得不暂停报名,但这样的盛况仅维持了两天。
2021年最后一天,北京和上海两地同时发布校外培训收费指导价标准,将线上课程收费标准定为每人20元(人民币,下同,4.2新元)每课时(30分钟),上浮不超过10%。换句话说,网课收费上限是每课时22元,而乐读优课收费比指导价高出一倍。
指导价发布当天,乐读优课紧急下架整改,并称将把课时费统一调整为每课时22元。但新问题随之而来,乐读是按照注册地上海的标准收费,而广东、山东和河南等多地指导价均低于上海,当地学生能否继续报读课程成了未知数。
实行政府指导价,是“双减”政策出台近半年后,官方为教培行业套上的又一重紧箍咒。支持者认为,新规能把发展失控的教培行业拉回正轨;反对者则担心,官方制定的“白菜价”将进一步压缩业者生存空间,加剧“双减”政策的副作用。
“双减”政策源自中国官方去年7月印发的《关于进一步减轻义务教育阶段学生作业负担和校外培训负担的意见》。其中要求全面规范校外培训,包括培训机构不得占用节假日、休息日和寒暑假组织学科类培训、现有学科类培训机构统一登记为非营利性机构,并禁止上市融资等资本化运作。
新规为教培行业投下震撼弹,引发行业裁员潮和倒闭潮。业界龙头“新东方”市值半年内蒸发90%,6万名员工被辞退。这家成立近30年的老牌教育机构,决定全面停止小学和初中学科培训,转型为农产品电商平台。
对报班心切的贾女士而言,为课外补习制定“白菜价”,无疑加重了机构负担,家长的心理压力也并没有减轻,反而加大。“现在大家都心疼机构,这个价格留不住老师,很多好老师会走掉,不知道教学质量还能不能维持。”
与过去动辄上百乃至数百元的市场价相比,各地指导价都大幅度下调。业内人士告诉本报,指导价普遍不到市场价一半。再扣除房租、师资和水电费等开支,培训机构几乎没有利润。许多机构目前已处于入不敷出状态,若严格执行指导价,估计有更多机构将关门转型。
指导价落地还将加剧外国教师退场。由于外教时薪比中国教师高出近一倍,“双减”后不少机构为节省开支,已大幅缩减外教名额。据悉,英孚教育的深圳和上海分部几乎变为全中国教师阵容,失业外教若无法在短期内获得工作签证,就得离开中国。
与此同时,教培机构还在等待另一只靴子落地。一家连锁英语机构从业者透露,目前各地还在对机构进行审批,课程若被判定非学科类而是素质类,可免受指导价约束。即便在同一个城市,也出现同一个机构在一个区被判定为学科类,另一个区被判定为素质类的情况,导致学生要跨区上课。根据中国的分类法,学校考试课目属于“学科”,而音乐、美术、体育等涉及个性、能力培养的,属于“素质教育”。
这名从业者形容,目前机构经营情况有如漏斗——上头没进水,下头还在漏。“如果我们被官方界定为学科类,老板可能就不做英语培训了,因为按指导价收费根本赚不到钱。我也想问,如果我们有利润不能赚,那亏损时政府会补贴吗?”
广东省教师继续教育学会家庭教育首席特邀专家林文受访时指出,指导价有助于矫正水涨船高的教培学费,把资本进一步驱逐出教育行业,让教育回归公益性行为的本心,为中国培养未来竞争需要的创新人才。
林文曾长期在公立教育系统任职。据她观察,教培行业近年在资本加持下过度扩张,压制了公立学校发展,使公立教育流失许多优秀人才,让教育日趋“内卷”和应试化。“双减”预示着未来中国教育将集中在学校和家庭,对过去习惯把教育责任推给培训机构的家长,提出更高要求。
但她也指出,这一系列政策在执行时还有改善空间,例如应防止地方为怕担责任而层层加码,导致“一刀切”懒政,同时加强对教育机构和家长的宣导工作,让他们理解政策的出发点、方向和执行步骤,转变思维和心态。
从调控房价到整顿教培业 深层导因是少子化问题所致
新加坡管理大学金融学副教授梁昊研判,去年从调控房价到整顿教培业,一系列政策调整背后的深层导因,是中国少子化问题加剧。政府要想方设法减轻年轻人成家生子的负担,鼓励更多夫妻养育子女,从而缓解日益加剧的人口危机。
但对贾女士而言,“双减”已让她彻底断了要二胎的念头。她说,夫妻俩都是上班族,若孩子不能在校外补习,自己就要投入更多时间指导功课。
“如果再生一个,我必须全职在家带孩子。多了一个孩子,丢了一份工作,这划算吗?”
教培机构借“双减”跑路 家长退费无门
过去半年,浙江台州白领徐明(化名)把精力都放在一件事上:追讨被教培机构拖欠的学费。
去年9月,台州伯明汉英语培训学校人去楼空,徐明为女儿交的2万多元学费打了水漂。他告诉《联合早报》,当地受影响家长有七八百人,涉及金额逾6000万元。
时隔半年谈起此事,徐明仍愤慨不已:“我们就是信任这个品牌在本地做了十几年,才给孩子报的班。谁知道双减政策出来,它第一个跑路。”
徐明过后从其他家长那里得知,早在双减政策出台前,伯明汉的资金链就出现问题。这家教培机构不仅在长沙、厦门等地开了50多家分校,旗下还有小额借贷公司。6月中旬伯明汉还在台州进行招生促销活动,徐明听说,活动收到的600多万元学费,都垫到了资金紧缺的长沙校区,但依然未能缓解扩张过快引发的现金流危机。
愤怒的家长们涌向教育局和公安局报案,也聚集到当地机构负责人家门前示威抗议,但至今仍未讨到说法。台州椒江区教育局回复家长时称,目前警方已对伯明汉英语立案调查,相关部门还在对该机构进行财务审计。
在“双减”政策后跑路的,不只是伯明汉一家。在中国经营了20多年的华尔街英语、主打高端“一对一”授课的精锐教育、总部位于上海的昂立英语,都在半年内相继停业。失业被欠薪的教师员工和退费无门的家长,双双沦为受害者。家长为高额学费背负“教育贷”等现象被曝光,进一步暴露出行业存在的问题。
新加坡管理大学金融学副教授梁昊受访时分析,双减政策剑指教培行业背后的资本,限制资本进军教培业引发的疯狂扩张。政策出发点是好的,但执行时太过激进,可能引发副作用。
“培训机构有很多不错的资产和教育资源,如果能给他们一个缓冲期进行调整和转型,更有助于稳定家长、从业者和投资者的预期,推动行业健康转型。”
台州家长们为维权奔走之际,徐明在电视台上看到当地青少年宫英语培训全额退费的新闻,让他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上面只顾着宣传双减政绩,这么多家长投诉无门他们却看不到。”
虽然学费没讨回来,但徐明还是继续为六岁的女儿报名线下英语班,因为“孩子不能输在起跑线上”。
对于新出炉的补习指导价和寒假禁止补习的通告,徐明不以为然:“我看邻居家小孩的作业,一点也没有少。双减在大城市可能还有点用,到了我们这种三线城市,就是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在我看来,这个政策就是给早就快撑不住的教培机构,提供跑路的机会。”
教培机构前销售员自述:
员工教师措手不及局面很难堪
“双减”政策出台三个月后,我失业了。
我姓姚,就叫我小姚吧。我今年26岁,大学毕业后就进入教培机构当销售。我的前雇主精锐教育,曾经是上海最大的教培机构之一,在本地有60多个校区,至少1万多名学生,从小三到高三都有。
我们是一对一教学,一堂课两小时,收费800元到1000元。你说它贵吗?外面健身房的私教课一小时也要400元呢。
“双减”政策出来后,我们还照常招生上课,但员工工资都被拖欠。到了10月12日,公司突然宣布暂停营业。老板很狡猾,倒闭前的七天国庆长假里还让老师们上课,就是为了多消耗几节课,帮他们清理一些负资产。
除了我们的工资,家长们交的学费也泡汤了。很多家长一口气充了十几万元,有些人因为这个来骂我们,但还是少数。毕竟能报得起这个课程的家长,多数都很有钱,素质也比较高。再说,但凡我们知道公司要倒闭,也不会违心地收他们十几万元。
其实在公司关门前,我就递了辞职信。这份工作压力很大,每周只休一天,还经常加班到深夜。工作两年里我胖了20斤,不光身体变差了,也没空和朋友们出去玩。
也是失业后我才发现,原来做教培这么赚钱。我之前的工资是税后1万5000元一个月,这还不算高的,每月税后赚两三万的大有人在。当然这都是过去式了。现在政府出台了指导价,继续做教培是赚不到钱的。
我们销售转行还相对容易,受影响更大的是教师。
我们校区有60多名全职教师,现在很多人都是自己接私活,继续教原来的学生,毕竟家长还有补课需求。但这批学生毕业后,还有没有生源就难说了。再加上现在严打课外补习,他们也没法公开招生,全靠口口相传。
之前虽然家长们也嫌学费贵,但都不希望机构倒闭,因为孩子的课还得照补。你说要减负,那中考50%的升学率变高了吗?也没有。最后得益的只是很有钱的家长,他们有资源有门路找到好老师,一对一给孩子补课,中产家庭只能寄希望于机构帮他们找到好老师。
“双减”政策好吗?长期看可能是好的,但现在带来的冲击太大了。如果政策不要一刀切,给机构和家长一些缓冲时间,副作用就会更小。比如政策定在一年后生效,家长们可以在一年内尽量把要上的课上完,机构可以进行调整,教师等从业人员也可以另寻出路。现在大家都没有时间去转变,局面就很难堪。
我现在在一家体育设备公司市场部任职。钱赚得肯定没有原来多,但周末可以休息,也几乎不加班。
现在想起在教培行业工作的日子就像一场梦,我入行时以为它还能发展个二三十年,没想到过了两年就什么都没有了。
不聊了,朋友来找我打台球了——是的,现在我终于有时间和朋友聚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