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湾特稿：全台最高生育率地区 科技带来幸“孕” 竹科人生生不息
全球面对少子化挑战，带动人工智能（AI）和半导体晶片需求飙升，处于全球先进制造研发最核心的“台湾硅谷”新竹科学园区一带，却出现反潮流的多子化、人口增长现象。《联合早报》走访竹科，近距离感受“添丁发财”的荣景，了解其中的原因和挑战。
星期四下午4时30分，离新竹科学园区（简称竹科）两公里的关新公园里，都是荡秋千、溜滑梯的小孩和随行的妈妈，不时还有正在等待二宝诞生的孕妇推着婴儿推车经过。街上随处可见家长牵着儿女的小手，赶去上钢琴班、补习和才艺班，或站在儿童诊所外等挂号。
里或村是台湾最基层的社区单位。新竹市东区关新里，正是竹科新贵聚集之地，面积不到0.2平方公里，设里10年来人口快速增长，截至去年底有6233人。九成住户在竹科上班，平均年龄35岁以下，14岁以下人口占29％。
对比台北信义区一所小学旁的住宅区雅祥里，零岁到14岁幼年人口占9.9％，关新里的小朋友占比多了两倍。全台湾幼年人口占比则是11.91％。
高生育率与高收入密切相关。台湾财政部去年中公布的2021年综合所得税统计数据显示，关新里平均所得374万7000元（新台币，下同，15万7700新元）、所得中位数292万8000元，不只是“全台最富里”，也是全台最均富的社区。
竹科的“添丁发财”效应还扩散到整个大新竹区。论发财，以全台县市的平均所得来看，新竹市152万元最有钱，新竹县139万5000元首次排第二，把台湾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台北市的133万2000元挤到第三名。
论添丁，台湾内政部截至今年2月的最新数据显示，全台人口数增加最多的县市中，新竹县加新竹市以1％人口增长居次，只略逊增长1.32%的桃园市。
新竹的多子化与人口增长，与全台湾的少子老龄化形成强烈对比。台湾去年新生儿只有13万5571人，改写新低纪录，陷入连续第四年出生数少于死亡数的“生不如死”窘境。与此同时，台湾明年迈入65岁以上人口超过21％的超老龄社会（super-aged society），比新加坡早一年。
台湾内政部2月推估，2025年台湾整体生育率仅0.95，为全球倒数第二，只比韩国0.74高。新加坡去年的整体生育率则是0.97，首次跌破1。人口替代率需达到至少2.1，才会出现人口增长。
竹科人敢生原因：收入福利前景都好
综合受访家庭、学者专家和基层领袖的观点，竹科一带生育率高的原因是收入高、福利好、前景光明。
中美科技战从2018年开打后，掌握全球九成先进制程半导体晶片的台积电成了兵家必争之地，也连带让台湾供应链旺起来。随后2020年冠病疫情暴发，民众上网需求激增，凸显提供高性能运算晶片的台湾供应链的重要性。去年生成式AI应用爆红，全球AI晶片需求飙升，为AI晶片巨头英伟达（Nvidia，台湾译辉达）代工制造的台积电前景更受看好。
在这背景下，台积电股价和台股指数近期屡创新高，分别触及796元和突破两万点。台积电总部所在的竹科，以及以台积电为中心的竹科供应链上中下游厂商雨露均沾，业绩亮丽、前景看好。竹科人薪水和花红丰厚，竹科一带高楼住宅纷纷拔地而起，坐月子中心、诊所、补习中心和餐厅也越来越多。
资深半导体产业顾问陈子昂接受《联合早报》采访时指出，台湾竹科有如美国矽谷科学园区，人才汇聚、创新能量充沛，除了超过17万名从业人员，附近还有理工科名校清华大学、阳明交通大学，以及工业技术研究院（工研院）和食品研究所。因收入丰厚、公司生育福利与国际接轨，员工普遍愿意多生育。
台湾大学政治系教授张登及受访时说，小孩象征着希望，竹科人敢生愿意生，最主要是经济上没有后顾之忧，不担心三餐不继或小孩生出来没有希望，这是“跟台湾大多数行业不同的现象”。
物价房价高学额不足 竹科育儿压力大
不过，在竹科养家育儿，挑战是压力大、物价和房价飞腾、交通拥堵和学额不足。
工研院工程师刘莉晶（40岁）受访时坦言，她和在竹科园区医疗科技公司当技术长的丈夫林志哲博士（45岁）婚后三年饱受不孕困扰。因为工作压力大，丈夫每年出国公干八九次，她的排卵期也不固定。两人求医后调整了工作与生活作息，有了更多相处时间后，接连迎来喜讯，如今育有一对可爱的子女林谦颖（九岁）和林芊涵（六岁）。
据林志哲观察，从中美科技战和疫情爆发后，许多台湾游资回流、竹科广泛吸纳第一线人才，形成庞大供应链，给员工的待遇很好，导致竹科一带的房价已是10年前的六倍多。
以关新里为例，房价已从一坪（一坪为3.306 平方公尺）12万元涨到如今一坪喊价80万元，导致年轻夫妻负担更重，“多子化红利”快被吃光了。林志哲一家四口获得公司提供员工宿舍，省下大笔房贷。
和太太都在半导体公司上班、育有一对15岁和13岁女儿的资深工程师刘邦民（47岁）则说，他17年前从台中搬到竹科一带，这些年看着房价飙涨，也感受到物价飞腾。他说，当年太太到坐月子中心（也称产后护理之家）每天3800元，如今行情已涨到每天5000元至1万元。他送孩子到学美语（美式英语）的安亲班，这几年学费也从每月1万5000元涨到2万3000元上下。
长期观察竹科生态的陈子昂说，新竹竞争压力大，员工若缺乏创意和竞争力就会被淘汰。他也常听新竹人抱怨，人口高度集中后，面对交通拥堵、抢名校学额、缺少顶尖餐厅和百货商场等问题。
《联合早报》走访时，关新里里长黄雅卿正忙着与区内两所进行“总量管制”（即限额录取）的明星中小学负责人开会。她透露，今年学额不足的状况稍有舒缓，但仍供不应求，只有八成申请者成功获录取。因此，她和各区里长都与校方安排，一同登门访视未确认录取的学生家庭，以确保公平。
她说，区内有许多从外地搬来的全时间妈妈，因为没有长辈帮忙、丈夫加班夜归，经常会感到自己孤军作战。许多妈妈过着“机车（即电单车）人生”，骑机车穿梭在车龙中，载孩子上各种补习和才艺班。她透露一些母亲也发挥互助精神，轮班带几家人的孩子上学，让自己偶尔放风喘口气。
在清华大学对面教堂服务17年、当过工程业经理的李易松牧师则观察到，许多竹科人都是理工男的直线思维，婚后专心赚钱养家生孩子，但也因此出现很多“伪单亲”现象，即让辞职在家的妻子长期独自照顾孩子，自己成了缺席父亲。许多人长期在高压下工作，因健康出状况而被迫提早退休，又把在公司当主管的待人处事方式带回家，导致婚姻触礁、心理辅导需求激增。
刘邦民说，随着生活费飙升、年轻一代偏重生活品质，这三年来许多年轻竹科人不再把生育当成人生中的优先选项。他认为，孩子是甜蜜的负担，回首两个女儿的成长，他微笑说，乐多于苦，比两个人的生活更美满。
学者：竹科添丁发财效应难外溢
学者分析，台湾半导体业一枝独秀，或已形成“成瘾性的产业政策”，即经济太依赖以台积电为核心的半导体单一行业，官方不断灌注资源，甚至导致产业失衡也在所不惜。竹科目前的添丁发财效应难以外溢，必须广纳外来人才、将AI广泛应用在各行业，才能实质拉抬整体经济。
台湾大学政治系教授张登及说，以台积电为主的半导体业拉高了台湾的生产总值，但台湾的收入中位数仍然远落后于平均数。因此，尽管股市有如火箭冲天，经济看似蓬勃发展，却由于物价高涨，绝大多数人实质所得不增反减，不单没有享受到实质的经济果实，也没有感觉更有希望和幸福，更不会更愿意生育。
他指出，半导体业为台湾带来庞大税收，为台湾安全带来短中期的保障，但对提升总体经济和全民福祉的效益有限，短期内反而无法改善高耗能高耗水的问题，政府看似无法调控与平衡，仍不断要把资源灌注下去。
张登及说，台湾经济不能只是台积电“一个人的武林”，面对产业失衡现象，必须思考如何将高效能晶片提升算力后的AI晶片和软体，广泛应用在传统行业如文科和管理科学，以提升生产力、解决少子化的缺工问题，并实质提高更多人的薪资。
他说，在中美科技战的地缘政治下，半导体人才的国际流动性也更高，从最近台积电到日本熊本迅速设厂的成功经验可见，只要有当地政府配合，三年内便可投产。
学者吁推出积极移民政策 吸引外来人才到竹科发展
台湾高等政策研究协会理事长丁树范教授说，面对人才流动和少子化危机，全球各地鼓励生育的效果其实都很有限，因此他认为台湾必须积极推出更能吸引外来人才的移民政策，包括鼓励更多外籍学生赴台求学、留下工作。他说，台湾过去的政策偏重吸引建筑工、技术工和看护工等基础外劳，对高端人才的吸引力不足。
竹科超过17万名从业员中，外籍人士仍是极少数。据竹科管理局提供给《联合早报》的数据，截至2023年，竹科园区聘雇844名外籍员工，包括264名印度人、170名马来西亚人、94名美国人、44名日本人和45名越南人。
陈子昂认为，台湾只要维持创新能量和科技领先能力，就能继续吸引本土人才到竹科发展、就业、定居和生儿育女。不过，他也直言，台湾普遍低薪的环境难以吸引外国人才，除了台积电等大企业，一般企业不容易聘请到海外的高端人才。
李易松说，2018年科技战爆发后企业回流，竹科蓬勃发展，他的会友有许多半导体业的高阶主管、前线员工。据他观察，他们有高度的不确定感，因地缘政治冲突，同时面对来自中美的压力，但也因为中美的矛盾而找到台湾供应链的优势，他认为只要中美继续斗而不破、台湾也必须坚持运用智慧保持中立，才可能继续左右逢源、维持竞争优势。
林志哲则说，半导体晶圆厂和支援的设备厂、供应商和化学物料商，已在台湾形成庞大的生态系统，它们提供优渥的待遇，吸引几乎所有顶尖理工科人才，导致其他传统产业请不到最好的人才，甚至许多大学科系也吸引不到学生，因此他认为政府有必要进行政策调整，以解决台湾产业和人才培育失衡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