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湾特稿：看台湾青年省思台海安危

2024年1月7日，即台湾1月13日总统大选前六天，大批中国大陆军机在台海周边活动，台湾军机升空拦截监控。短兵交接下，两岸军机在台湾西南空域发生擦撞。

大陆解放军空警－500预警机严重毁损，迫降在高雄的小港机场；台军IDF战斗机坠海，飞行员弹射跳伞求生，被大陆海巡船救起，载回福建。

大陆要求台湾送回军机内设备和飞行员，台湾要求大陆送回飞行员。双方协商过程中僵持不下，引发国际社会高度关切。美国呼吁两岸和平解决争端，建议在海峡中线进行人机交换。

针对以上兵棋推演（简称兵推）情境，学生被分成中国大陆、台湾和美国三大组，共商己方想达致的最佳结果，与另外两方互发密信沟通，最后拟出公开声明。

另一轮兵推情境快转到2024年6月，即台湾新总统5月20日就职后、美国11月5日总统大选前，美国要求向台湾租借太平岛，在岛上部署反舰防空导弹和建设雷达站，以反制大陆在南中国海的主权声索。太平岛位于高雄港西南方约1600公里处，由台湾实际控制和管理。中国大陆、菲律宾和越南都主张拥有太平岛主权，但从未进行实际控制。

台湾大专通识课　让不同科系学生参与兵推

这是台湾政治大学东亚研究所特聘教授王信贤的高人气通识课“中国大陆概论”学期末兵推活动，据了解是全台唯一在大学部以通识课（也称博雅课）方式让不同科系学生参与的兵推。台湾大专的兵推课一般在硕士班或研究所进行，或以暑假营会方式，开放给政治、外交或军事战略相关科系学生参与。

军事和国安战略相关的兵棋推演，主要以两种方式进行，一是着重分析军力或战争演进的桌上演习，二是研究对手思考和决策模式的研讨式政军兵推。大学教的兵推主要是研讨式兵推。以视解放军为假想敌的年度全台防卫作战军演“汉光演习”为例，在实兵实弹操演之前，都会进行分析军力的汉光兵推，方式包括电脑系统模拟和图上兵推。

上文两轮纸上谈兵的地点都在台北指南山下、猫空茶园附近的政治大学课堂。学员是大约70名跨科系大学生，年龄以19岁到21岁为主。

《联合早报》记者参与了5月30日进行的三小时第二轮兵推，看大学生分组讨论、彼此游说、辩论交锋。教授和助教则在控制室，以通讯应用Line群组观察各组的沟通过程和讨论结果。

记者来回陆美台三组和通讯控制室旁观，只见大陆组迅速选出三个小组长，体现集体领导精神，也频频发密信，对台湾和美方展开游说，争取与台湾达成共识，阻止美方的外力干预。

台湾组则以拖待变，为了避免美方租借太平岛为军事基地激怒大陆报复，提出为美方提供燃油补给站的妥协方案，同时向中美发密信争取更多筹码，要求美方公开支持加入国际经贸组织，并要求大陆减少军机绕台和贸易壁垒。

最有趣的环节是三方代表上台解说和交互诘问，大家都充分“进入角色”，坚定辩护己方立场和用心良苦，不时穿插互相埋怨和幽默搞笑，展现台湾学生的敏捷思辨和表达能力。

美国组埋怨台湾拖延表态，称租借太平岛更能强化挺台力量；大陆组说要一直“丢糖”以拖延台湾对美方的回应，拖越久就对大陆越有利；台湾组则形容要在两强对抗下当“和平使者”很为难，为维持台海稳定，必须对美释放善意，又不能侵犯大陆底线。

综合助教和学生转述，针对两岸军机出“撞况”的第一场兵推，台湾组顾虑对总统大选的影响，意识到危机处理能力、能否打开沟通管道，将决定选民是否信任现任政府，或致使政党轮替。一些大学生对战斗机设备的军事价值比较有概念，视为谈判沟通的重要筹码，不轻易拿去交换。

兵推让学深思生　更客观看待台湾处境

兵推促使学生们从陆美台角度思考、沟通和提出公开声明，但对参与了两场兵推的政大学生来说，过程感受到的冲击，远比结果更重要。他们受访时都陷入深思，更客观看待台湾处境。

20岁的会计系大二生叶乃诚说，他过去不太重视两岸情势，如今认为台湾人应更关注。他在兵推先后扮演台湾组和美国组，发现台湾虽然相对弱势，“但在陆美台的谈判过程中，也有一些筹码可以运用，毕竟中国大陆和美国都有想拉拢台湾的地方”；而强势如美国也有力有未逮之处，毕竟离印太比较远，当两岸关系密切时，“美国比较难从中插手或取得更多利益”。

他感叹台湾夹在陆美之间，如果太亲美大陆会跳脚，太亲陆会造成民众反感、美国介入。谈到如何走出困局，他倾向在军事上更靠美国，同时更多与大陆进行经济和民间交流，拉近文化与情感距离，“两岸利益牵扯在一起，可以让台湾更安全”。

作为年满20岁的首投族，叶乃诚自认政治上偏绿，但还未决定在总统大选投谁一票。他对各方候选人都不满意，认为他们对中美的想法都不够中立，恐怕难以维持稳定的关系。他也意识到大陆介意民进党的台独主张，若民进党候选人当选，大陆会对台湾有更多施压，增添台海风险，他投票时会把这个因素考虑进去。

本届台湾大选，20岁到23岁的“首投族”预估超过百万，占选民总数5%，足以左右选举走向。据菱传媒4月份网络民调显示，65.2%民众认为两岸可能发生战争，其中18岁到29岁的年轻人更有高达75.7%认为两岸可能开战。刚满百岁的美国前国务卿基辛格6月7日也评估，中美都已“站在悬崖顶上”，若紧张关系持续，台海可能爆发军事冲突。

将满20岁的哲学系大二生宋怡娴先后扮演美国组和大陆组，她说最大收获是不再以台湾的本位主义看问题，而是尝试从对方的角色和立场来思考。

她认为美国希望通过介入两岸议题，来提升国际声望和影响力；大陆不愿美方插手两岸事务，但面对美方主导的围堵政策，大陆与其强硬谴责美国，不如对台湾采取怀柔路线，包括减少军机绕台，提供经济优惠和开放陆客来台观光。

参加兵推后，宋怡娴希望台湾维持自主，但认为要在中美间“走钢索保持平衡”。“美方考量的未必都对台湾有利，而大陆所为也未必都在威胁台湾。过去我受新闻媒体影响，觉得大陆什么都不好。但最近比较多省思，从亲美和希望独立，到希望维持现状和走向中间路线。”

参加跨科系大学生的兵推后，宋怡娴认为自己会更关注政治议题，不会再像从前那样片面吸收信息，也不会再避而不谈或认为与我无关。

她认为台湾政治核心问题是有立场没共识，她认为应该多听不同立场的优点，各退一步来凝聚社会共识，不能太坚持自身立场。

助教盼学生了解各方利益　尽力维持平衡

旁观大学生与中学生的台海局势兵推，助教们认为最重要的是客观看待台海处境，思考各方利益和尽力维持平衡。

王信贤教授在大学部的兵推已进行16年，今年也首次到台北市立第一女子高级中学（简称北一女）推广，多名助教都在台前幕后协助学生深入浅出理解课题、带动讨论。

北一女参与的都是15岁左右的高一女生，校方不开放媒体进入采访。据助教陈恩第（24岁，政大东亚所硕士班二年级）说，讨论两岸军机擦撞时，有学生提到可考虑找中立的第三方如新加坡，在海峡中线见证交换飞行员和军机设备的过程，显示对国际和区域政治有观察和想法。

她说，这堂课在大学部很受欢迎，名额爆满，许多学生选修没选上，隔一个学期再加选才被录取。

陈恩第说，根据学生们的反馈，最多人提到过去只从台湾角度看问题，如今利用不同角色的扮演，学习各方操作手法，体会其顾虑，更了解基于各方利益、筹码和立场，会如何思考和决策。

参与设计兵推情境的助教刘醇阳（24岁，政大东亚所硕士班三年级）说，课程和兵推最大意义，是帮助学生先撇开情绪的喜恶，建立自己对中国大陆的一套客观论述，甚至能从各方立场和角度，去思考希望达致任何目标。

民间互动社会互通　为政治判断关键

他鼓励大学生更主动去认识大陆，课后也有学生来问，对大陆经济政策有兴趣，希望助教推荐参考书。

刘醇阳说，无论两岸官方如何针锋相对，民间互动、社会互通对政治判断还是很关键的。他认为虽然中美对抗因素对台海安全的影响最大，但台湾应该试图在安全战略上寻找平衡点，不一定要选边站，关键是要与大陆保持民族情感的牵系和沟通，并获得美国和盟友在民主价值的支持。

协助大学部兵推，也完整参与北一女课程与兵推的助教吴逸群（23岁，政大东亚所硕士班一年级）说，高中生学习能力很敏锐，很快就投入兵推角色。他认为课程开拓了学生的国际观和视野，体会到两岸良性互动能降低战争风险，但中美“太平洋大两岸”战略竞争才是决定海峡两岸战争与和平的最大因素。

王信贤：推动两岸关系改善　应传授年轻人正确资讯

政治大学东亚研究所特聘教授王信贤认为，大陆研究专家应走出象牙塔，向下扎根和科普，帮助年轻人换位思考，建立识读资讯和沟通协调的能力，长远推动两岸关系的改善。

王信贤在大学部通识课程安排兵推已16年，单在政大就已11年，今年首次进入中学。他坦言要深入浅出很不简单，“我本来觉得很累”，但从学生的反应看到希望，决心继续做下去。

他接受《联合早报》访问时说，台湾年轻人习惯从自媒体和互联网吸收资讯，但对隐含政治立场、似是而非的混乱资讯真假难辨，也对台海局势相对冷感。于是他16年前开始通过系统授课和设计兵推，让学生更深刻了解大陆情势和台湾处境。

大学部进行两场兵推前，要先上十多堂的中国大陆概论一学期课程，内容涵盖中共党史、政治体制、精英政治、经济发展、区域经济、社会议题、国家社会关系、国际和两岸关系。中学部则是先上四堂微课程，请不同专家传授中国政治、经济与社会发展评估、台湾安全情势、产业发展和两岸关系与政军兵棋推演介绍。

谈到选前一周台海军机出“撞况”的兵推，他坦言在中美关系主导下，美国到时可能接管台湾的危机处理，但民众依然希望看到政府展现管控两岸关系和台海危机的能力。

王信贤也指出，从2014年的太阳花学运后，台湾年轻人已把大陆年轻人当成“没什么关系”的一群人，甚至抗中不计后果。不过，历经俄乌战争和台海危机之后，在过去两年的兵推，他发现年轻人虽然“基本上都是不太喜欢中国大陆的”，但“非常非常关注台海安全的问题”，在兵推时优先考量避免战争、追求区域和平安全。

谈到美国要租借太平岛的兵推，他发现年轻人虽然很清楚台湾安全依赖美国，但也非常担心一旦租借在南中国海的太平岛，就会面对严峻安全问题。

“中共对太平岛是台湾实际掌控的议题，还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把太平岛当成两岸维系脐带的一种形式。一旦租借出去，那就表示台湾把中共认为是它的领土的地方租借给对手，我发现年轻人都完全了解这个状况。”

要求学生扮演不同角色　从各角度客观看待台海处境

王信贤说，他要求学生在两场兵推必须扮演不同角色。“让他们去意会去思考，要站在不同角度看问题。我会去观察他们的决策模式，包括沟通协调和团队合作，我觉得通过这个实际操演，我看到希望，而且他们都做得挺好。”

他透露，上学期受邀到名校北一女授课时，发现好些女生为了应付期中考，都在课堂上看其他备考的课本。他就发问，2024年和2027年她们会在做什么，她们答说应该是在考大学，以及念大二或升大三。

这时候，他提到国际上许多专家评估这两个时间点，中共可能武力攻台，大家难道不必思考会受到怎样的影响、理解其中的原因吗？

“这时她们才慢慢的把备考的书本关上。”他经过一番思考，便把今年高中部的社会科学概论课纲，调整为台湾安全与战略的四堂微课程，并首次融入台海局势兵推。

他说，在学术圈虽然有研究和定期在顶级期刊发表论文的压力，但两岸关系和大陆研究是攸关台湾存亡、“而且是短期任何时候都可能发生重大变化”的议题，他呼吁学者应“想尽办法把研究心力转化成对社会直接的贡献”，以科普方式让年轻人了解台湾处境，促进社会对大陆的客观认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