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湾特稿:社会老龄化 台湾贫老安居难
台湾
台阶上
台湾即将在2025年迈入超老龄社会,但不少年长者生活处境欠佳,近43万名老年人困居无电梯老宅,甚至有长者无家可归,露宿街头。
台湾社会如何努力让老有所养、所居与所依?哪些地方值得参考?哪些有待改善?
70岁的独居妇女罗月兰,提着一桶做米糕的原料,吃力地走上五楼的无电梯住宅。夜深了,同样70岁的流浪汉(俗称街友)老林,在台北车站的冬夜中发抖,众人皆睡他独醒,眼神却很茫然。
台湾截至去年1月总人口有16.2%是65岁老人,总数超过380万人,到2025年老年人口占比将超过21%,提前进入超老龄社会。在亚洲,日本早在2007年率先成为全球第一个超老龄社会,新加坡则预计在2030年进入超老龄社会的行列。
根据联合国定义,65岁以上的老龄人口若占总人口7%,就进入老龄化社会(aging society);占14%就是老龄社会(aged society);超过21%则是超老龄社会(super-aged society)。
困居老宅和露宿街头 两现象值得深入关注
《联合早报》记者在台北实地走访台湾老人的生活处境,发现困居老宅和露宿街头的两个现象值得深入关注。
首先是困居老宅。目前过半台湾人住在屋龄30年以上的老宅,据台湾内政部资料,全台891万户住宅中,多达449万户或50.4%住在30年以上的房子。当中近43万老人住在无电梯的老宅,出入很不方便。
在台北市比率更高,截至去年中,台北市屋龄超过40年的老宅多达44.2%。
记者到中正区万华走访屋龄54年,建于1968年的南机场整宅,遇到准备提桶上楼的罗月兰。台湾的整宅,全称为整建住宅,是兴建于上世纪六七十年代,为安顿拆迁户、低收入者和退休军人的平价公共住宅。
罗月兰在记者协助下提桶上五楼住家后说,丈夫与独子相继过世后,她便独居在八坪(约26平方米)的小房子,房租行情是7000元(新台币,下同,约342新元)。
罗月兰自嘲生活状态是“吃不饱饿不死”,靠着每月退休金1万2000元(约587新元)和低收入户补助7000多元(约342新元)过活。
对于老宅翻新(台湾称都市更新,简称都更),她早已不报指望,称“都更谈了10多年都谈不拢,贫户无法应付头期款、楼下的夜市商家生意好也不想搬”。
但还有无数年迈且行动不便的独居老人困居老宅,上下楼困难,据社工透露经常有人病死家中,化为腐尸传出恶臭才被发现。
据台湾卫生福利部统计,截至去年第二季,全台列册需关怀的独居老人,共有4万2305人。另据内政部资料,台湾独居老人的住宅数量,也从10年前的22.6万户倍增到47.7万户。
有房或租房的老人家尚且如此,在疫情下浮出水面、因无房无业而露宿街头的贫老,生存处境就更令人担忧了。
深夜11时,摄氏15度的寒夜,七旬街友老林坐在台北车站门口的一角,地上铺着纸皮,还开着一把雨伞勉强挡一挡阵阵来袭的冷风。
四周的街友都已入睡,但老林因饥寒而失眠。他受访时友善客气,但边讲话边发抖。
老林过去跑销售业务,半年前公司因疫情不景气而裁员,他付不起在8000元(约400新元)房租,便到台北车站打地铺,靠热心志工分发的食物充饥。
单身的老林说,爸妈早已过世,兄弟姐妹没有过问,他也不想给他们添麻烦,只希望尽快找个工作,糊口和租房。
据社工透露,全台街友估计3000人,约600人在台北,单在台北车站就有250人,是疫情前约80人的三倍。社工不时会发便当和防疫物资,照料他们。社工团体没有老年街友的评估数字,但就记者在台北车站所见,街友中半数是年过六旬的长者。
当老年街友无法长期解决吃住问题,罪案和社会乱象也就难以避免。
台北市主计处去年公布,老年窃案逐年上升,65岁以上犯罪者比10年前增加2.72倍。老人偷窃理由光怪陆离,警方往往送办后检方也不起诉,但案件日增已引起各方关注。
许多专家指出,不排除当中有穷困潦倒的老人家刻意犯法,以求“坐牢养老”,把监狱当成供应吃住的长期照顾服务机构(台湾简称长照机构)。
台湾大学社会工作学系教授郑丽珍接受《联合早报》采访时说,越来越多贫老掉出社会安全网的现象,值得各方关注。
她说,台湾多次家庭收支调查都显示,大约5%到6%人口在贫穷线下,但因为种种人为规定,可领取低收入与中低收入补助的总和却不到3%人口,“离反映真正的贫穷率还有很大距离”。
针对老人困居老宅、露宿街头的两个现象,郑丽珍指出,解决方案包括扩建社会住宅、提供租房补助,优先解决安居问题。
她坦言,要为贫老加盖平价的社会住宅,首先面对政府得花巨资回收土地、以及周遭居民担心影响自家房价的“邻避”心态两大障碍。“台湾住宅已商品化,很难去谈居住正义,也不容易说服纳税人拿钱去盖房子给需要住的人。”
但她指出,内政部营建署正全力增加社会住宅,包括通过减税和补助,计划在两年内将两万户旅馆和公私有房舍转型为社会住宅。
要盖社会住宅谈何容易,既须要资金、规划,以及时间,针对眼前迫切需要帮助的街友或独老,郑丽珍重申自己倡议的“居住优先”(housing first)概念,呼吁政府先确保安顿问题、处理心理创伤,再协助他们找工作和自立。
政府应展现公权力 分配资源照顾弱势
郑丽珍长年与社工组织、政府合作密切,去年获蔡英文颁发社工特殊贡献奖。她指出,多家援助街友的社会组织如人生百味、芒草心,已在台塑企业的慈善基金会协助下,为弱势提供暂时的免费住所。
“台湾的社会力就是强在这里,看到哪里需要,就出钱出力去做。如果政府愿意提供租金补助,其实也能达到良好效果。”
人口研究专家、台湾大学社会学系退休教授薛承泰受访时则向《联合早报》指出,要解决老宅翻新、协助无家可归的贫老弱势安居,政府必须展现公权力的作用,分配资源做长期规划。
曾在马英九政府中担任政务委员、台北市社会局长的薛承泰批评,蔡英文政府擅长选举,为了讨好老百姓以获得选票,“钱也花得很凶”。他直言:“弱势群体因此不容易受到照顾,在资源分配上,他们不是第一优先。”
他说,展现公权力和政治魄力,是解决长期建设和治本扶弱的关键。“许多违章建筑、公有巷道的私人停车、非法占用,政府往往都无法处理”,如何建立老百姓的信心?”
在市府担任社会局长时,曾深入访视街友的薛承泰担心的是真正无家可归的贫老一族,一旦在露宿时染疫,就会传染他人。所幸社会局一贯有将这类街友列册,并跟进协助他们。
针对有人担忧许多贫老因不符合贫穷线的认定,而掉出社会福利网,薛承泰指出,关键是台湾对“拥有不动产”的定义太宽松,导致很多人因“拥屋”而排除在贫穷线外。
他解释,贫穷线要符合“月入、动产与不动产”的三个要求,以台北市为例,今年对低收入户的定义是每人月入1万8682新台币(约912新元),其实并不低,但台湾以家户为单位来定义拥屋,包括同住者拥屋,或屋主是直系血亲如父母或子女,同住者就列为可能继承房子的拥屋者。
薛承泰指出,“无论哪一个定义,台湾都有约85%的拥屋率”,导致许多住老宅的穷人得不到低收入补助,成为“穷得只剩下房子的老人”;因此他多年来倡议“以房养老”,逆向抵押房产给银行,活化资产套现,让长者从中获得养老金。
复制老人关怀据点 建立都市部落
社会互助传火送暖,社区老人关怀据点正努力复制到全台各角落;社福组织联手点亮街头,为街友建立“都市里的部落”。
台湾食物银行联合会理事长方荷生(62岁)在台北中正区忠勤里当里长,他在台北义务打理四个食物银行据点,送餐上门给患病老人、也鼓励独居老人来共餐。
其中一个关怀据点“南机场乐活园地”的经理潘梅香(55岁)说,中心每天准备约500份“无菜单料理”便当给社区的老人家,也请专职社工规划老人活动、辅导单亲家庭、为青少年免费补习。记者也看到不时有年轻人专程过来捐出热腾腾的便当、新鲜蔬菜,气氛温馨热络。
方荷生受访时说,在社工和志工同心协力下,老人获得良好照顾,“没房住的我们帮他租房、没饭吃的我们给他吃饭、没食物的我们给他食物”,四个据点照顾的300多名弱势长辈“没有一个染疫”。
他最近四处走访进行分享,希望将成功经验复制到全台各角落,广设社区关怀据点帮助更多长者。前阵子他也筹募到2万2000多个装有干粮和日用品的物资包,分到200多个社区为弱势送暖。
受惠长者郑秀贞(71岁)三年来每天下午到乐活园地领面包,她受访时透露,丈夫和母亲过世后她就独居,靠打临时工赚生活费。她形容老人受到乐活园地的关怀“实在很幸福”,因此有空也当志工帮忙派食物给不便出门的老人,感到生活过得充实有意义。
以“点亮街头”宗旨关怀街友的社福组织“人生百味”发起人巫彦德(32岁)说,他希望为穷困的街友建构“都市里的部落”,让他们在获得情感和经济的支持。
他和伙伴三年前在台北车站附近开“重修旧好”咖啡厅,让街友上门洗澡洗衣、坐下用餐、彼此认识,也靠社会捐款让他们免费短期租房,找工作和开始储蓄,情况稳定后再到外面租房。
社福组织伸援手也应加强安全网
人生百味也串联志同道合的多个社福组织,合力为街友“去污名化”,包括带公众参加“街友导览”,带街友到大专进行“真人图书馆”现身说法,让公众不再将街友当成“他者”,而是相遇与对话中的“你”,体会到街友并不可怕,其实就是遇到困难的人。
对于在疫情中陷入困境而被推上街头的贫老街友,他坦言就算社工密集访视,还是会有漏网之鱼,但只要进入社福网络,就会重新被接住,不致落单终老。
台湾大学社会工作学系教授郑丽珍认为除了社福组织及时伸出援手,政府也应加强社福结构和社会安全网,包括向新加坡的公积金制度看齐,改革保险制度,让弱势老人获更多保障,同时加强理财教育,让年轻人为晚年的“经济安全”预做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