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特稿:2亿人灵活就业是为自由抑或无奈?
中国特稿
最新统计显示,平均每七个中国人当中,就有一个是灵活就业者。2亿灵活就业大军都从事什么职业?其中有多少人是主动跳出传统就业框架,又有多少是无奈走上兼职之路?他们会引领后疫情时代的职场新趋势,还是成为严峻就业形势下的牺牲者?
在表姐的花店打了三个月零工后,25岁的孙晓雨(化名)决定暂时放弃对自由职业的执念,回山东老家找一份全职工作。
孙晓雨告诉《联合早报》,到花店工作前,她对自由职业有着美好幻想:“时间自由、工作内容有趣、不被职场人际关系束缚——就是我上一份工作的反面。”
2019年大学毕业后,孙晓雨到一家房地产公司从事品牌策划工作。由于难以忍受复杂上下级关系和加班严重的企业文化,她工作一年半后就辞职。偶然之下,孙晓雨发现表姐在厦门的花店正缺人手,便自告奋勇去帮忙,尝试“灵活就业”这个新工作形态。
中国国家统计局数据显示,截至2021年底,中国灵活就业人员已经达到2亿人,相当于每七人中就有一人是灵活就业。
根据中国人民大学劳动人事学院与人瑞人才联合发布的《中国灵活用工发展报告(2022)》蓝皮书,灵活用工包括传统零工、互联网平台用工、实习,以及劳务派遣、业务外包和人力资源外包等。灵活就业者在劳动时间、收入报酬、工作场地、保险福利等方面,都比传统雇佣模式更自由。
《人民日报海外版》本月初报道称,平台经济、共享经济蓬勃发展,孕育出丰富就业方式,灵活就业也成为年轻人就业新选择。但这篇报道随即遭网民吐槽,指官媒是在美化“失业打零工”,“说得好听是灵活就业,说得难听就是吃了上顿没下顿”。
过去三个月里,孙晓雨对自由职业的憧憬,也在一点一点地被现实戳破:“赚得少不说,打工时还有一点时间可以‘摸鱼’,自己做生意就得投入全部精力。当我拿着客服手机时,哪怕夜里11点有客户来找,也要立即回应,生怕收到客户差评。”
考研考公人数刷新纪录 折射出就业形势严峻
现在,孙晓雨更加理解父母为什么希望她找一份稳定的全职工作。但她也感慨,如今要找理想的工作并不容易;同龄人中报考研究生的人越来越多,“其中至少一半是为了逃避就业压力”。
去年中国报考硕士研究生的人数达到457万人,比前年增长80万;报考公务员人数也突破202万人,最热门岗位甚至是“2万人挑一”。考研、考公人数双双刷新纪录,折射出就业形势的严峻。
据官方统计,今年中国大专院校毕业生预计将达1076万人,首次突破千万大关,规模和增量均创历史新高。
华侨银行大中华区研究主管谢栋铭受访时指出,去年遭受监管针对的科技与教培行业可能继续裁员,今年出口行业若增势放缓,部分制造业公司也将面临裁员压力。此外,持续至今的疫情清零政策反复冲击餐饮和旅游业,这些领域的就业形势也不乐观。
去年12月召开的中央经济工作会议上,至少八次提及就业问题,“灵活就业”一词更首次出现。谢栋铭研判,随着经济下行压力加大,保就业将成为今年中国政府工作的重中之重。预计在即将召开的“两会”(全国人大与全国政协年会)上,官方会宣布更多政策支持中小企业,也会大力推动灵活就业,避免失业率飙升。
上海浙江相继出台新规 保障灵活就业者权益
中国国家发改委等八个部门本月联合发布文件,要求做好创业带动就业工作,尽力在今年为大学毕业生提供200万个优质职缺,并鼓励高校毕业生自主创业,缓解结构性就业矛盾。
上海、浙江等地本月来也相继出台新规,保障灵活就业者权益。全国政协常委、民革上海市委会主委高小玫向中新社指出,灵活就业用工契约不平等、从业者基本社保缺失等问题,是灵活就业者面对的主要挑战。
26岁的许空空就曾经“拿着兼职工资,做着全职工作”。谈起这段被迫灵活就业的经历,他至今仍忿忿不平。
许空空2018年大学毕业后,入职一家演出行业的上海国企,负责国际演出在中国落地事宜。不料两年后疫情暴发,国际演出引进中断,部门被裁撤,他也随之失业。
令许空空不满的是,公司此前和他签署的都是项目制劳务合同,这让他无法像其他同事一样获得雇主缴纳的社会保险金,尽管他们做的是同样的工作。虽然公司一直承诺会为他转正,但直到两年后被裁员时,许空空的身份还是一名临时员工,而那些签署劳动合同的同事,则被转岗到其他部门,免于失业。
许空空随后注意到,这样的现象在演出行业十分普遍。“要入行的年轻人有必要知道,他们可能会以‘灵活就业者’的身份被大企业压榨,或是需要给自己缴纳五险一金,也要准备好面对更多不确定性。”
在业内摸爬滚打三年多后,许空空也感受到自由职业的优势,例如工作时间更灵活,能够自主选择合作对象,以及对专业能力的认可度更高。去年底,他和朋友共同设立一家制作公司,并申请到创业贷款援助,计划在今年推出自制演出。
在许空空看来,灵活就业是社会发展的必然趋势。“越来越多年轻人看到在大公司工作的弊端,选择自己创业。在就业者权益得到保障的前提下,灵活就业能为经济注入更多活力。”
对孙晓雨而言,短暂的灵活就业经历则让她接受“自己只是个普通人”。她说:“我原本期待自由职业启发我的想象力和创造力,但后来发现,大部分人被生计所困时,很难追求‘诗和远方’。”
宁愿趁年轻闯一闯 新一代不愿回头打全职工
2019年底,设计师归志华失业了。那时的他不会想到,几个月后暴发的冠病疫情,会让他的收入比全职工作时不减反增。
34岁的归志华原本任职于一家美国女装品牌代理商,随着品牌在三年前撤出大陆市场,他也被公司遣散,开始以自由设计师身份接零单。
疫情暴发后,归志华发现找上门来的工作越来越多。“那段时间大家都闲在家里,许多公司为节省用人成本,把全职设计师辞退了,到网上找我们这种接零单的——因为不用帮我们交社保,工作内容也不受地域限制。”
《中国灵活用工发展报告》显示,去年中国有61.41%企业使用灵活用工,更多企业倾向于扩大灵活用工规模。受访雇主采取灵活用工的最主要动机是降低用工成本,以及减轻自主招聘压力。
除了老本行设计,归志华也把摄影这项个人爱好变成职业,开始承接摄影相关工作。接单接得最多的一个月,他的收入是全职时期的两倍多。
疫情催生直播带货等新模式
疫情在影响企业雇佣决定的同时,也催生直播带货等新商业模式。有人看准风口,主动辞职成为带货主播,27岁的苏雯(化名)就是其中之一。
苏雯原本在互联网公司从事运营工作。她在2020年底辞职,和前同事一起在短视频平台抖音上直播带货。
谈到辞职的原因,苏雯不讳言:“疫情后带货直播很火爆,错过了这个风口,以后就没那么好赚钱了。”
苏雯的直播间里售卖鞋子和配饰。她自豪地介绍,创业一年多来,曾有过七八千人同时在线观看直播,单场的商品成交额(GMV)超过100万元(人民币,21万3000新元)。
电话那头沙哑的嗓音,则是要为此付出的代价。苏雯说,他们平均每天要直播两场,每场四到六个小时。过年期间团队也全员销假,除了除夕当天休息,其他时间都继续连轴转不断工作,“在别人休息的时候直播,才能吸引更多人观看下单。”
她淡淡地说:“比我苦的人多了去了,我还看过有同行嗓子完全哑了,得去医院做雾化治疗。”
2020年“出圈”的电商直播,在疫情受控后依然延续增长势头。根据《中国互联网络发展状况统计报告》,截至去年6月,中国电商直播用户规模达3.84亿,同比增长7524万,占整体网民的38%。
谢栋铭指出,随着科技发展和互联网普及,去中心化的新就业形态将成为全球趋势,而不只是中国独有现象。“在新加坡,也有更多年轻人不愿被全职工作束缚,转而投身短视频、电商直播或知识分享类工作。”
机遇变多并不代表稳赚不赔。由于在创业初期缺乏经验,苏雯曾经七八个月没有任何收入。父母也开始帮她搜罗招聘信息,甚至动员她考公务员。但苏雯宁可向银行借贷,也不打算回头。她说:“我们这代95后,不像父母辈那样只满足于‘铁饭碗’。哪怕自己做生意有风险,也想要趁着年轻闯一闯。”
同样尝到创业甜头的归志华,也不愿再回归全职岗位。他说,比起在公司里当一颗螺丝钉,灵活就业更适合拥有一技之长的专业人才。在设计和摄影之余,归志华去年还考取咖啡师证书,为自己再添一项技能。
为打消父母对自由职业的顾虑,归志华一直坚持给自己缴纳社保。但他认为多学几门技能才是更划算的投资:“国家政策一直在变,不知道未来会怎么样,还是抓紧时间多赚点钱,心里更有底。”
中年为爱好转跑道
收入较少却更有动力
根据研究机构画像,中国灵活就业者以收入较低的“90后”年轻人为主。他们或是刚入社会,靠实习累积工作经验的白领;或是学历较低,以四处打零工谋生的蓝领。
今年38岁的范珞漓,则代表了灵活就业者中的少数派——有多年工作经验、不为生计发愁,为实现个人价值和理想而走上创业之路。
范珞漓曾在广告公司工作过12年,见证了传统广告业由盛转衰的过程。随着平面和电视广告逐渐被互联网广告取代,她目睹越来越多年轻人进入行业,“前浪被拍死在沙滩上”的危机感愈发强烈。
虽然业务下滑,工作压力却并未减轻。长期连轴转工作让范珞漓大病一场,也令她下定辞职的决心,哪怕她还没想好之后的出路。
病休期间,范珞漓经常到上海街头散步,徜徉在她喜爱的历史建筑中。有一回,她将喝咖啡时看见的老洋房拍照发到微信朋友圈,并配上一段文字简介。一名朋友因此找上门来,问她是否有意参与官方主办的历史建筑导览项目,负责招募志愿者并策划相关活动。
这个“老洋房阅读之旅”项目,成了范珞漓转换跑道的敲门砖;当初为项目临时组建的小团队,过后发展成一家承办各类公益活动的机构——品阅社区文化公益发展中心。
范珞漓介绍,团队六名员工中,多是70后和80后的中年人,需要花更多精力在照顾子女等家庭成员上。“由于活动多数都在周末举办,我们允许员工在工作日里灵活安排休息时间。虽然工资不高,但工作时间相对弹性,更符合他们的需求。”
除了固定员工,品阅也在四年间招募了700多名志愿者,其中近300人是导览员。依托这群灵活就业者组成的队伍,范珞漓举办过城市阅读行走、垃圾分类宣传活动、儿童安全教育等一系列公益活动。
尽管现在的收入只有原来的三分之一,但范珞漓每天工作时更有动力。她自嘲,原来唯一开心的事就是赚钱,“现在又忙又赚不到钱,但是心情好。”
范珞漓也注意到越来越多同龄人纷纷离职创业,有些开起咖啡馆,有些当起花艺师。她说:“我们这一代人,工作的头十几年都没有选择空间。人到中年,有了一定经济基础后,才有了把爱好作为职业的底气。”